「不是第一就没有意义。」
毫无关联的时机点,又像是挥不去的梦魘,在整理客户资料的时候,他突然想起了那住进精神病院已久的,父亲的话。
家训般的存在,自他懂事以来这句话就如影随形,一直到他把父亲送进那辆开往外县市的接送车上,颓丧而可悲的男人嘴里仍旧无意识地嚷着这样的话。
自我要求极高的父亲,被同样要求着的儿子——如果是小时候的他,或许会如此定义自己的家。
然而,愈是长大就愈能明白,这句话的出现总在他,或是父亲,只拿到第二的时候。
气愤、不甘、失望、激进而偏执的追求,一遍又一遍,这句无能的口号伴着父亲的声音,縈绕着他的人生。
他原本不讨厌尹若阳,小学他们还一起当过班级干部,连钢琴也一起学。像尹若阳那种品学兼优,各项活动与人际关係都得心应手的人,「好像差他一点也不会让人感到丢脸」,能跟这种站在绝对上位圈的人当邻居也算沾光了。
至少他曾经是打从心底敬佩,也喜欢着尹若阳的。
可世上总是充斥着「比较」,「比较」衍生价值,「这次也差尹若阳一点呢」、「如果若阳没有参赛第一名肯定是你了吧」、「为什么老是输尹若阳呢」,当意识到不论怎么努力都沦为陪衬,「差尹若阳一点」成为心头上的刺的时候,这本该拿来沾光的友人就变得碍眼了起来。
才差不到一岁,住同个社区,上同个学校,却像是活在不同世界。他一直都在追逐着尹若阳的背影,在所有人都能理所当然地围在对方身边当陪衬,他还是得跟个傻子一样和不把自己当对手的人较劲。
好烦,真是烦死了——无数个独处的夜晚,他在房间撕烂考卷、琴谱,翻倒桌子,拿自己的手和墙壁过不去,最后在狼藉之中抱头坐下,等到呼吸与心跳渐渐平稳,再默默地起身收拾房间。
隔天,他又会一如既往地搭上社区小孩专用的接送车,在新的一天开始旧的循环。
不过,这样压抑的日子也不是完全没有安慰可言,至少还是有人愿意注视着他的,无关乎成绩、能力,即使尹若阳就在旁边,也愿意绕着他说话的人——
简梦昕。那个被教育只要快乐生活就好的小丫头。
每当尹若阳跟苏季清、梁语瑶跟云雁双双走在一块的时候,每当他望着尹若阳的背影陷入情绪的时候,每当他感到孤独的时候,简梦昕总会来到他的身边,轻轻捏住他的小指,牵着他往前走。
简梦昕家里做的是美妆贸易,事业稳定,夫妻恩爱和睦,就差一个孩子。苦等多年终于盼到了简梦昕的出生,老来得子的夫妻俩简直是把她宠上了天。
不愁吃穿,要什么有什么,想做什么就做什么,没有任何「成绩」上的压力,简梦昕的生活大概比公主还好命。
可即使是这样环境,简梦昕的个性倒是意外地没有长歪,除了偶尔会有些天真的自我中心,整体还算是个会「与民同在」的「好公主」,至少,在简梦昕的眼中,他跟尹若阳没有地位差别,她会夸他弹的钢琴好听,会主动到他家找他。甚至有时候,简梦昕会先看他,再看尹若阳。
如果再长大一点,这个世界就会给她更多「杂讯」,到时候,她也会像大家一样不由自主地选择凡事都第一的尹若阳了吧?
每当得到这样的结论,他就会紧紧回握住简梦昕的手。
他还记得,当时手牵着手的感觉,小却温热的手掌,还有简梦昕难得得到回应的,惊喜而单纯的笑顏。
那是他对过去为数不多的「好」的回忆——
他也曾经是个会在这种小地方寻求安慰的可悲之人呢。他禁不住嗤笑,把手里的资料放到了桌上。
不论是简梦昕,还是过去那个不论怎么努力都无法成为第一的自己,他都早已远远地甩开了。
他已经不是用着「只要努力就能办到」来安慰自己的输家了。他在一次次的失败与愤恨中明白,「努力」并不是重点,一切都是跟「资质」有关。上天赋予的「资质」,遗传自父母的「资质」,看看他那总是输给莫声的编剧父亲,他为自己的永居第二找到了真正的原因。
是命运,是资质,是父亲的错,不是他的错。
所以,他渴望掌握命运,自己的,乃至别人的,他需要可以让父亲,让所有人都闭嘴的东西,就像编剧总能自由cao弄笔下的角色,那才是生命最理想的形式。
渺小而无知地面对未来实在太累了。
只可惜,这个世界终究是现实而极限的,不是随便加个设定,就能扭转一切的小说或是剧本。
认知到这点并不好受,好像他注定一辈子都只能是尹若阳的影子,所以他很感谢,感谢国中毕业那天,在他站在尹若阳斜后方领了学年第二的奖状之后,莫名出现在他们回家车上的男人。
男人的出现确实令人下意识地恐慌,可是当所有人,连简梦昕都等着尹若阳想办法的时候,那股恐慌就被别的情绪冲淡了。